买全球卖全球：“水晶之都”东海县里的乾坤与危机

  2025年1月8日上午10点，地处江苏省连云港市西部的东海县淘晶广场人声鼎沸，不时传来中英混杂的招呼声。“水晶大集”是当地延续数十年的传统，每逢农历四、九便会举行。

  各色水晶珠串、吊坠、球柱、雕刻件和原石铺陈在白布包裹的简易台面上，或脚边的塑料筐内。摊主们则全副武装，戴着帽子、围巾和手套，蜷缩在摊位后的小凳上，奋力抵抗低至零度的气温。

  摊位间，有推车不断穿梭，出售梨汤和小吃。广场旁边的双向车道临时变成了停车场，仅容一辆车勉强通过。

  淘晶广场只是东海水晶城的一部分，水晶城建筑面积45万平方米，设有3个交易场馆，七千余家水晶商户入驻。以水晶城为核心，辐射周边数公里，形成了加工、仓储物流、电商直播等完整的水晶产业链。

  东海县正是全球最大的水晶集散交易中心，2016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水晶之都”称号。2024年下半年以来，明星直播间刮起了一股水晶“旋风”，逐步推动该县2024年水晶产业交易额超过400亿元，同时也燃起人类对于东海的好奇。

  几乎每个东海人，都能随口说出东海水晶的辉煌历史：中国地质博物馆门口重达3.5吨的镇馆之宝“水晶王”于1958年出自东海，主席水晶棺的主要的组成原材料是东海水晶。

  这些过往都记录在东海县政府编写的《中国东海水晶志》中，其还显示，东海水晶资源得天独厚，蕴藏量达30万吨，开采量曾占全国一半以上。东海水晶以无色透明晶体为主，二氧化硅含量高达99.99%，质量位居全国第一。

  新中国成立初期，水晶被列为稀少特种非金属矿产品，由国家统购统销。东海水晶以政府、企业、生产队集体开采为主，但民间开采一直未被禁绝。当地人经常能在农田或荒地挖出水晶。

  1988年，12岁的陈旭辉便在自家田里挖出一块水晶，由此开启了与水晶的不解之缘。如今陈旭辉是东海恒达珠宝有限公司董事长、东海水晶雕刻非遗传承人。

  陈旭辉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挖水晶时洞口直径通常在2.5米左右，确保两个人能施展身手，下挖时会先遇到火石（一种常见的硅质岩石），水晶沉积在更下方。大概下凿1.5米至2米后，用两股叉随机戳碰，运气好时便会初步探到水晶边界。“好的水晶不沾泥巴”。

  “因为没光，它埋在地下就像牛眼睛一样，乌黑发亮。”当年想到自己挖出了水晶，陈旭辉立刻大喊起来，父亲急忙呵斥他不要出声。一方面，民间挖矿仍非公开进行。另一方面，见者有份，挖到水晶的人家要请所有目击者吃喜面。

  那块水晶重达20斤8两。次年，陈旭辉家就盖了4间瓦房。挖水晶需要绝对的运气，他在乡镇水晶眼镜厂工作的父亲，一辈子都没能挖出更好的水晶。

  实际上，东海拥有水晶的地方更为贫瘠。这是因为水晶聚集的东海南部是丘陵地带，因缺水而无法种植水稻，只有地瓜、玉米等旱作物。而陈旭辉住在东海北部的亲戚，就可以种植水稻，生活条件更为富裕。

  直到1990年代，东海人的生活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东海水晶开始逐渐开放自由贸易。1991年10月，东海县举办首届水晶节，在“东海水晶馆”和“水晶产品一条街”汇聚了8亿元水晶产品，供全国24个省市三千多家客户选购。

  陈旭辉先后在乡镇企业和水晶作坊做工，收入稳定，但他没有办法接受“一辈子都如此生活”。那时各类展销会兴起，1996年，他走出东海，成为较早开拓市场的水晶商人之一。

  陈旭辉去的第一个展会在苏州，家里给了2000元，借了4000元，用一半多资金连买带赊了几十条水晶项链，又置办了一身好行头。但到了当地才发现，参展需要展位证和租展台，他只能和其他展商软磨硬泡借用展台。

  没想到，项链还没摆齐，就被往来展商全部买走了。“水晶项链那时在东海都不常见，在全国更是个新鲜事物。”

  同年，陈旭辉又和女友在东海收了三条绿幽灵（一种水晶品种）水晶项链，后改制为两条，拿到广州参展。在他的印象里，广州人普遍更有钱，消费水平更高。

  当时绿幽灵压根没人知道，陈旭辉给项链起名为“千层石步步高”。项链成本不到100元/条，却先后以3800元和6800元成交。“我就没见过那么多钱。”这是20岁的陈旭辉第一次感受到金钱的冲击力。

  相比在本地市场做批发，外出跑展会收益翻倍，于是东海人口耳相传、携亲带友，出去跑展会的越来越多。

  1999年底，陈旭辉放弃了年均20万元的展会收入，决定回东海开办自己的水晶加工厂。因为东海的产品已不足以满足客户的需求。

  “尤其是中国台湾和日本客商，倒逼我们成长。”陈旭辉介绍，这些客户的审美和对工艺精细化的要求更高，他不得不研发麻花形、滴水形、宝塔形等各类水晶首饰的新款式。

  与此同时，东海私挖乱采水晶的现象日益严重，出现村民因挖水晶造成房子开裂沉降、路段塌陷，甚至人员伤亡的情况。2001年11月10日，东海县人民政府下发《关于禁止非法开采石英(水晶)资源的通知》，严禁私挖乱采。

  实际上，东海人慢慢的开始走出国门寻找原石，东海水晶不论产量还是种类均不足以满足市场需求。

  “东海水晶买全球，卖全球。”东海水晶产业发展集团首晶公司副总经理李政向南方周末记者总结，“有原石的地方，就有东海人。”原石到东海后分售给厂家做成各式水晶产品，再由东海销往全球。“东海常年有数千人在海外收购矿石”。

  东海水晶产业发展集团是东海县人民政府成立的国有独资公司，负责东海水晶城的建设和运营。

  东海水晶城建筑面积45万平方米，设有3个交易场馆，七千余家水晶商户入驻。南方周末记者施璇/图

  “巴西是发晶、紫水晶、黄水晶，坦桑尼亚是日光石、月光石，刚果是兔毛（发晶的一种）、白水晶、绿幽灵，马岛（马达加斯加）是粉水晶，尼日利亚是紫锂辉、绿发晶。”说起各个国家的特色水晶，汇禾矿业有限公司的负责人赵敬强如数家珍。

  他原本做电商生意，但没能熬过疫情，开始转行做水晶原石贸易。赵敬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转行“轻车熟路”，“家里七大姑八大姨都是做这个的”。2005年，他的丈母娘曾在马岛被人拿刀抵着抢钱。

  赵敬强今年36岁，差一岁就是“90后”，他梳油头，留络腮胡，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成熟。但在从事原石贸易的东海人中，“60后”到“80后”才是主力。“出海既需要阅历，也需要资金”。

  如今赵敬强驻守东海，他的两名亲戚兼合伙人分别前往坦桑尼亚和刚果，年年都会在当地住上数月。他们主要在当地水晶市场交易原石，有时还会冒着风险去矿山寻找原石。越是安全的国家，原石竞争反而越大。不过，对手也都是相识的东海人。

  “我们（原石贸易）不像外面的企业，经营靠的不是规章制度，而是彼此完全的信任。”赵敬强坦言，血脉亲情是水晶原石生意的根基。

  在海上“漂流”45-60天后，满载水晶的集装箱货柜从非洲抵达东海，也到了赵敬强忙碌的时候。

  他购入的坦桑尼亚水晶，贵时40万元一条货柜（能装28吨水晶），而巴西水晶质优价高，装满一条柜需要七八百万元。

  原石快抵达东海时，他会对核心客户提前预告。货到家后，他又会通过微信群、发抖音等方式公告。

  东海至今还保留着一种旧有的竞价方式——“咬耳朵”。交易当天，现场气氛热烈，意向者会搂住货主的脖子，在其耳边报价。参与者大都有些年纪，他们肢体动作幅度大，看起来如同打架。

  2021年，东海县水晶产业发展研究会副秘书长吴清峰成为TikTok东海水晶跨境直播首批内测商家之一，开播时有150人在线观看，相比以前在Facebook和Instagram上十几人的战绩，这已是十分好的水平。

  吴清峰大学毕业后进入东海县一家水晶博物馆当“小编”，2011年，他决意辞职，开了家淘宝店专营东海水晶。像他这样的淘宝店老板被称为“学生军”，实体水晶店铺的老板们大多看不上淘宝店的“蝇头小利”。

  不过，线上销售渠道一直在逐渐走强，直到这次跨境电子商务彻底爆发。嗅到了商机的东海人都开始参与这场狂欢。

  吴清峰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的跨境直播以走播为主，东海出现了十几家直播超市。最疯狂时，只要有初中文凭，拿个计算器，会说“this和dollar”，就能当主播。走播即主播在店铺、工厂、仓库等场所一边走动一边直播。

  疫情期间，东海县政府也出台了一系列政策鼓励跨境电子商务发展。据东海县人民政府网站，该县开设专线，为跨境直播提供合规通道，并与建设银行合作开发跨境结汇项目，将结算综合费率由5%-5.5%降至1%-2%。

  东海水晶产业高质量发展集团还与至善坊水晶公司合资成立了一个企业，运营着东海一家大型水晶直播超市。至善坊是家老牌水晶企业，由孙睿和鲁春銮夫妻俩创办。

  鲁春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两千多平方米的直播超市集水晶货架和各类服务配套方于一体，主播只要一部手机就能带货，最多时一个大厅有上百名主播同时开播。起先合资企业会给水晶超市供货，后将重心转做收结汇业务。

  根据连云港人民政府网站，2023年东海县水晶跨境电子商务销售额超过45亿元，较2022年增长了28.5%。

  吴清峰解释，跨境直播电商为国外个人消费的人提供了直接的购买渠道，绕过了以往的国际贸易商环节，使得价格大大下降，因此实现了爆发式增长。

  “老外认为水晶能杀死病毒。”李政补充道。《》在2022年的一篇文章中称，焦虑时，人们会寻找具有巨大象征意义和治愈能力的东西。疫情让人们重新燃起对水晶的兴趣。

  尚没有科学证明水晶有物理作用，但喜爱水晶的人往往相信水晶具有特殊的能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身体、情绪和精神层面的健康。

  外国人对水晶的迷恋更是超乎想象。曾有新加坡买家告诉吴清峰，他通过水晶和天使取得连接、进行对话。

  曲阳镇是东海县重要的水晶产业聚集地。曲阳镇兴西村党总支书记、村委会主任赵中刚有“水晶书记”之称。2012年，他从扬州大学电气自动化专业毕业，回到老家东海成了一名大学生村官，后带领村民发展水晶产品的设计、加工和直播销售。他负责的跨境直播间销售额最好时能达20万美元/月。

  其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国内卖10元的水晶产品，跨境能卖10美元。相比于精致的首饰，外国消费者更喜欢初级加工的水晶球、柱，前者是能量的体现，后者是权力的象征。此外，骷髅头、天使等造型的水晶也很受欢迎。

  水晶疗愈的理念和风潮也从国外传回国内，不少国内电商直播间的水晶产品打上了“疗愈”的关键词，常和“招财”“招桃花”“辟邪”等中式玄学词汇同时出现。

  吴清峰说，最近“水晶石充电宝”的概念颇受欢迎，有人相信将其握在手中能给自己补充磁场能力。“水晶石充电宝”是一整块水晶，外形圆润，很像鼠标，可以拿在手中把玩。

  球、柱及骷髅、天使造型的水晶都颇受海外客户欢迎，眼前这个“骷髅头”重18.7公斤，售价3400美元。南方周末记者施璇/图

  “水晶书记”赵中刚瘦削挺拔，戴副眼镜，已经染上了“主播嗓”。接受南方周末记者正常采访时，他不禁连打哈欠，因为前晚直播到11点30分。

  他所在的兴西村有近四千人口，从事水晶行业相关的村民占比超过70%。从人数上来看，村民也是他直播间占比最大的供应商。大姐、阿姨帮忙串珠、贴标签，大爷做些切割等需要力气的加工活儿，夫妻俩一天能挣五六百元工钱。

  2023年7月后，跨境直播市场遭遇了断崖式下跌，赵中刚收缩了跨境业务，境内直播还在做。

  赵中刚解释，一种原因是国内账户经常遭到限流，更重要的是，经历了近三年的疯狂扫货，国外客户的真实需求也逐渐饱和，加上主要的美国市场遭遇通货膨胀，经济不景气，水晶跨境直播热度逐渐冷却。

  在吴清峰看来，水晶直播面上火热，实际处于严重的两极分化状态。“只有一成商家是弄潮儿，其余九成都不温不火。”

  “水晶行业有‘四怕两可’。”吴清峰说，水晶怕买假、怕买贵、怕买差、还怕买错，而且可买可不买。珠宝玉石水晶行业的消费者信任非常难建立，电商退货门槛也低，水晶直播的退货率普遍超过80%。

  外界总认为赵中刚做直播应该赚了不少钱，但他直呼“没现钱，全在货上”。市场需求还在迫使他不断压货，直播间高度依赖他个人，他最担心万一哪天突然停播或卖不出去了，给村民造成损失。

  假冒伪劣的水晶也趁乱流入市场，染色、拼接或以玻璃等伪造天然水晶的事件并不少见。

  据东海县市场监督管理局2024年12月12日的公告，该局从2023年11月起开展水晶珠宝领域违法活动整治，严厉打击制假售假、虚假宣传等违背法律规定的行为，发布了多起违法典型案例，但目前仍有部分商家受利益驱动，顶风作案。他们将继续保持对水晶珠宝领域违背法律规定的行为打击的高压态势。

  吴清峰曾著有《水晶收藏与选购》一书，如今正在撰写《水晶假货图鉴》，他已预想此书发布后定会被一些同行咒骂。

  当下最受欢迎的水晶产品无疑是手串。2024年12月10日，与黄子韬公布婚讯一周后，艺人徐艺洋直播带货水晶手串。新抖多个方面数据显示，徐艺洋当日直播1小时54分钟，有1402.6万人次观看，平均在线元。

  按照多位东海水晶从业者的说法，珠串加工是劳动密集型和重资本投入行业，要养设备、工厂、工人。而东海人掌握着源头的水晶原石，更倾向于做具有高的附加价值的加工，例如水晶雕刻。

  吴清峰说，东海既是可塘最大的原材料供应方，也是最大的买家，“作为全球最大的水晶集散交易市场，只有东海能吃下可塘的产量。”但互联网正在打破集散地域，东海也有了危机感。

  根据东海县委县政府微信公众号，2024年3月31日，位于曲阳镇的东海县水晶加工创意综合服务基地项目正式开工。该项目主要包含水晶加工板块、水晶文旅板块、原石贸易板块等。项目建成后将进一步补齐东海县水晶产业短板。

  让陈旭辉担心的则是自己的水晶雕刻手艺缺人传承。“直播诱惑力太大，年轻人都想快点赚大钱。”他说，直播还未兴起时，仍有人愿沉下心来学习水晶雕刻，“高低是个能养家糊口的技能”，但这几年，他几乎招不到学徒。

  “东海人分做水晶的和普通老百姓。”一位四十多岁的网约车司机向南方周末记者抱怨，前几年做水晶的人把东海房价推得跟市区一样高，“老百姓哪能买得起”。

  安居客多个方面数据显示，东海县房价在2021年12月达到高点至1.2278万元/平方米，同时期连云港市中心区海州区的平均房价为1.3307万元/平方米。